《冬颂出府》(冬頌出府)
旧邸坐落在荒山,死寂如这恼人的雨水一般长长久久,不知何时散。阿潜是习惯了蛰伏等待的人,这时却有些按捺不住。
龙椅上的人坐不稳了。
「为何还不能动?」阿潜走来走去,踩着湿哒哒的竹叶焦躁不已,「我们已经忍得够久了,宫里有朱大伴,朝中有阁老,孙将军的旧部也早已准备充足,只要师父您一句话,我们立即能改天换日,为父亲报仇雪恨!」
我端着茶水,脚步一顿,侧身隐在廊柱后。
听见阿潜对亭中的乔柘急不择言道:「难道师父身边有了个牵挂,就软了心肠,不顾忌我们的大业了吗!」
茶水泛起涟漪。
乔柘背影瘦削,一身青衫,抬手间腕骨佛珠斑驳,他扶住阑干,风吹袖口。
「大业,我们的大业是什么?」
阿潜一愣,笃定道:「当然是不惜一切为父血仇,将那一群盗国窃位的、误政害民的蠹虫杀个干净!」
乔柘轻声:「你指的不惜一切,是我们当真举着造反的大旗,如宣帝当初一样,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。因为流的不是我们的血,所以便不用痛惜了,对吗?」
他回眸,清明目光笼罩阿潜。
「权位损人心,阿潜。你第一步都还没踏出去,就已经看不清了。」微雨迷蒙,烟云霏微。
乔柘的声音在这个阴沉沉的雨天轻如鸿毛,落在人身上却重得难以抬头。接连询问。
「你坐上那个位置便是明君,比宣帝好吗?本朝新立时,他做的又何尝不好。那时他为了坐稳皇位,博一声『圣明』,朝乾夕惕,为政修德,战战兢兢。可多年后,还不是忘了个干净。
「我并非质疑你的本性,只是阿潜你告诉我,此刻你心里想着掀翻你的仇人,报了血恨,然后呢?」
阿潜迷茫,哑然说不出话。
「你想做皇帝,因为可以随心所欲,你崇拜你父亲,因为他尊贵无匹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为何世人抗拒英王,拥护你。
你是昭乾太子的血脉,这毋庸置疑。然而,你能成为他吗?」
乔柘错身离开,雨丝混同他的疑问,冷冰冰如鞭子斜抽打阿潜青涩的身影。
过了很久,我腿都站酸了,阿潜还是垂头坐在廊边,我想回房间便只有走他身旁那条路。
正纠结时,阿潜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「出来吧,我又不吃人。」
我讪讪过去,正想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听见,他却拍拍身边的位置,让我陪他坐一会儿。灯笼悬在头顶,淡光飘荡。
他问我为什么对他总比对别人多一层疏离与惧意。我道:「你是皇孙嘛,高高在上的。」
像裴涣一样,表面再亲和,骨子里也是傲得不容人违逆。但这时候,他却仿佛因为这点尊贵而感到迷茫。
「燕儿,你说,什么才是好皇帝。」这么大的问题,可难倒我了。
我苦思冥想,以我浅薄的见识看来,「唔……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,不颠沛流离、日夜恐惧,就很好了吧。」
小时候挨饿的苦真是难受。
因为天灾没有得到朝廷及时救助,下层的人们便如浮萍,死的死,散的散。就像小时候被乔柘教着念的一句诗,说……说……
「身世浮沉……雨打萍。」
我想起来,抚掌道:「若是好皇帝,大概也少不了能写出这种忧国忧民之诗的好臣追随,这样,上下一济,何愁没有被称颂圣明的一天呢。」
说完,我有些不好意思,书没读过几本,还论起国家大事了。我以为阿潜会如之前一样嘲笑我。
不想他沉默望着我,半晌,神情端正,认真道:
「我小看了你,燕儿,你不是无用人。之前说你的那些话,请不要放在心上。今日师父和你说的这些,我明白了。」
他如同被当头一棒喝了个清醒,神采奕奕站起来,还亲昵拍了拍我的头。独留我一个人坐在廊边苦苦思索。
我说啥警示箴言了吗。
都能教化皇孙了。
捧着脸,开始异想天开……或许我真是个读书的材料,日后说不定还能混个女夫子当当。
乔柘并非想这么一直躲藏下去,宣帝一病,机会是来了,可随之而来赵氏与洪忠对他们的警惕也会越绷越紧。
虽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,但有一日他和孙将军的谈话,让我明白他的心。苟能制侵陵,岂在多杀伤。
宣帝日薄西山,与朝野二心,他们扶持皇孙继位是迟早的事。可这个位置,必须名正言顺得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