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冬颂出府》(冬頌出府)
他起先看着我愣了愣,呆滞瞬息,眯着眼,笑了。
「哟,这谁啊,这不是咱们心高气傲的燕儿姑娘吗,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鬼样啊!」
我没理,余光瞄到街对面有个戴斗笠的高个男子坐在牛车上,看到我身影,男子跳下来。
来喜晕晃晃起身,嘴里没好话。
「日子难过吧,叫你惹公子生气,害得我也跟着受憋闷。不过你现在来求我,想回公子身边也不好说了。」
他故意掏出一枚亮得瞎眼的大东珠,得意道:「那史小姐貌美心善,待公子可殷勤,二人今日在那儿双双一站,人人都说是金童玉女呢!」
史家是出了名的阔气,疼女儿,所以虽说管女婿的规矩多些,也有的是高门人家想结亲。
裴涣娶了史小姐,前程便稳了。我轻轻笑,道了恭喜。
来喜炫耀的神情一僵,似乎没看到我吃醋委屈很不得劲。
他看到对面牛车下来的男人二话没说,十分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袱,酒一下醒了大半,干巴巴问我:
「这谁啊,你要去哪儿?」我没应声。
这还没走出裴府呢,要是被裴涣知道我私自离开,麻烦就大了。
来喜也是喝大了,打了个酒嗝,脚步不稳地跟在牛车后面,大着舌头。
「跟你说啊,赌气离家这招不管用了,公子才不会哄你回来,还要按规矩打你板子,劝你识相……」
他眼睛醉蒙,伸手就想把我从牛车上拉下来。
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乔柘抓住来喜腕骨,丢开。来喜踉跄半步,呆在原地。
「她不是你能随便拉扯的。」乔柘淡声。
我看向他,微光交织,投落斗笠网影,似有江湖气,然侧面鼻梁如玉峰,温温润润,恍惚又不该是俗尘人。
怔愣的片刻,牛车很快驶过裴府前的一条街。
我这才回过神,迟疑地瞄着从容驾车的男子,「乔哥哥?」他唇角微弯,似乎笑我现在才想起确认他是谁。
「我变化很大吗?」他问。
我正想摇头,他抬了抬斗笠,额上青皮光洁,叫我着实又愣住。
离家时最后一次见他,我还没有被卖,他被一个老和尚带走,也尚未落发,乌黑轻软一把,是比女孩家还漂亮的水秀。
临别,他求和尚给了我一袋粮食,和他家里的钥匙。他要我好好读书练字,说家里的书全部是我的了。
但我还没来得及翻开一本,就被爹拖着上了人牙子的板车。
到裴府后,裴涣不喜欢我读书,宁愿教我骑马打猎,也懒得借我一本书看。
他说:「女子认得几个字,看得懂情书、账本也就够了,何须跟男子一样辛苦听些之乎者也的无用话。」
我到现在也没能好好读完一本书,而乔柘看起来已经一副得道高僧的圣洁模样,令人不敢亵渎。
我崇拜又忐忑,但观他穿衣行事,随手一给我就是一大袋银钱,似乎又与佛门子弟背道而驰。
心中难免疑惑,于是我一边不由自主双手恭谨合什,一边脱口而出:「乔哥哥,你还俗了吗?」
乔柘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,跟我开玩笑,「放心,还了,不会拉你入道当小尼姑的。」我松口气。
悄悄望了眼男子的头。还俗了却不蓄发,真奇怪。
牛车停在夫子庙东边的巷子,一处小院落,朴素干净。乔柘让我先住着,等官府良籍办好,就能回歙州了。
我自然答应,感激地将银钱还给他,说赎身并未花费。他却摆手,让我收着,日后回家乡做个小买卖也好。
我一万分地感激,他只是笑笑。
推开门,院子里还有个小少年,十三四岁。他有头发,却叫乔柘师父。瞥我一眼的样子很熟悉,完全是属于裴涣那种贵公子的冷傲。
奇怪。
他似乎视我为一个不该来到的变数,态度很不好,比我还盼望良籍尽快下来,让我赶紧离开。
有次似乎急了,还跟他师父争起来,压低声音说他师父被红尘绊脚,昏了头了。乔柘没作声。
一切都好奇怪。
但我神经大条惯了,想着也待不了几日,权当寄人篱下,以为不过忍一忍,很快就能回歙州了。
另一厢,来喜看着燕儿被一个陌生男人带走,自是忙不迭赶去与裴涣说。
来喜拍拍醉红的脸,腿肚子有些发软。
这魔星主子,一向目无下尘,偏每每遇着燕儿这小丫头就破性。好的时候做星星月亮都能给人摘下来,一旦被惹着,也是真狠,心里再难受也要把人整治顺从了。
这燕儿丫头也是忒不上道,一声不吭离家出走,
她倒走得爽快。
来喜郁闷跑进里厅,苦了他这当奴才的,只求主子今日加冠顺心些,免得迁怒又挨一窝心脚。
天不遂人愿,来喜这算盘打得一盘错落。
裴涣何止不顺心,简直是气得要上天造反。
来喜刚走到窗外,就听裴涣在里头摔东西砸瓶。
「他洪忠是什么玩意儿,没根的阉儿宦子,倒夜壶的下三滥,也配站主位来给我加冠!」
太太围着团团转,哀求,「儿,你可小声些吧,别叫你父亲听见。」
她没办法,急解释道:「那史家儿女都认了洪太监为干爹,他在宫里什么地位你不知道?那是贵妃的人,司礼监的掌印,阁里的官儿都忌惮三分,今日来是给你面子。」
「面子,呵,」裴涣冷笑,「个个争做他的儿子,我就要顺他的意?父亲忝着老脸不要请这样人上门,要我捧臭脚,何不自己做了他儿子,我叫他干爷爷来更比别人多一层孝心!」
一声暴喝响在来喜耳边。「孽障!」
来喜吓得屁滚尿流缩到角落,见老爷怒火冲天从外面走来,劈帘而过,举起手就是一掌。
裴涣自幼娇生惯养,家里长辈宠得混世魔王一般,一指甲盖的苦都没受过,何曾挨过父亲这样重的一巴掌。
那白皙俊脸登时红了一大片,太太心疼得说不出话,这时却也不敢顶撞老爷。老爷打完,手抖着,喘息坐在堂中椅上。
「……你以为你一个小小加冠礼有这么多权贵上门,是看你面子,还是我的面子?你以为史家小姐嫁给你,是求着高攀?」
老爷恨铁不成钢摇头。
「仗着家里一点祖辈基业,你不入仕,镇日呼鹰走狗,可知如今朝中是个什么光景。」原来本朝宣帝子嗣单薄,后宫除了皇后,独有赵贵妃专宠,虽有一皇子,却秉性暴虐,
资质下乘,难堪入主东宫之位。
内阁不愿英王为太子,国本之事朝里朝外争了数年,宣帝又一直没有别的儿子。朝中有臣子拿「立贤不立嫡」的话请宣帝选认宗室子为继,被宣帝气得将人打了个半死。
此后这事儿便僵持下来。不想年初忽有传闻,先帝朝早逝的昭乾太子有血脉流落民间。那可是真正的圣子皇孙。
论起名正言顺,连旁支继位的宣帝都比不上。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年纪已老的宣帝哪能容忍,赵贵妃和洪忠更害怕若英王无法继位,一旦宣帝薨逝,他们还不得被那群恨他们入骨的士大夫撕碎。
于是他们动用一切手段也要扼杀这个可能,凡有不支持英王的朝臣,或明或暗都被打压。
老爷想起那日朝中,老御史脱冠泣血,道英王无德,请陛下以苍生为念,重视国本,找回皇孙。
皇帝只是闭目,冷冷听着老臣说得声嘶力竭,冷冷任由老臣为了所谓的苍生触柱以死。
那日后,阁老便告病。
不久,听闻东厂派鹰犬到处搜查皇孙踪迹,凡相似者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。处处都是风声鹤唳。